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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亡是深刻、超越、而不平凡的。大多數人都在一種莊嚴、平靜、心識轉化的情況下死亡,他們在臨終之際洋溢著只能被稱為靈性的能量。我們生命中的其他時刻,從沒有像死亡這麼沉默、卻又這麼地光輝燦爛。死亡是何等絕對的力量,每一個和死亡打過照面的人都很難不為所動。死亡激起我們最強烈的情感,包括了驚恐、悲痛、憤怒和徹底的迷醉,當然也包括了對解脫(liberation)的內在省察和直觀認識。

美國的心理學及哲學大師威廉‧詹姆斯(William James)曾說:

我一生在學問上的尋尋覓覓讓我確信,我們當下所意識到的世界只是眾多意識世界當中的一個,而那些世界必然也存在著對我們生命有意義的經驗;雖然在多數的時間裡,那些經驗和當下世界的經驗彼此相隔,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時刻它們會匯流合一,更高的能量得以透滲我們的生命。


在陪伴過數百位臨終病人之後,我的觀察是:死亡絕對是「更高的能量透滲生命」的特別時刻。如果照艾良德(Mircea Eliade)的說法,在這個特別的時刻,「不同的存在層次之間出現了裂縫」。


而在八世紀的東方,蓮花生大士則於《中陰聞教得度》(Bardo Thodol, 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,或譯《西藏度亡經》)這部書裡,鉅細靡遺地描述並解釋了臨終的過程。這整部書的要義是,在死亡的分解消融過程裡,我們超越了個我以及凡夫心的愚昧。在這個死亡創造的間隙,我們得以窺見、體驗、並進入實相(Reality)的本性。從佛教心理學的觀點,臨終是本心在自性光明中顯露的時刻。本心(the fundamental nature of mind)就是我們的本來面目,有時候也稱為地光明(Ground Luminosity)、明光(Clear Light)或無量光芒(Immutable Radiance)。


深入瞭解臨終過程所涉及的身體和心靈面向,也讓我們更能夠引導自己和心愛的人,一起走過這段艱苦、但卻深刻的時光。當臨終者的意識和明光、或存有本源(the Ground of Being)融合為一時,如果我們有幸目睹並親密參與這個過程,那將會成為一個極為珍貴、難以言說,也難以忘懷的經驗。我們會感受到自己被超越個我的巨大力量所撕裂,但在同時,我們又從中感受到無限的慈悲與智慧。


藉著瞭解死亡,我們對人整個生命旅程的理解變得更加深刻,我們更能全然、自在地活,只因為敬畏活著這個事實。透徹認識臨終過程,本身就是一種轉化的力量,藉此,我們進入了不同的存在狀態。我們的生命變得更大、更完整,視野也隨之開闊,不再劃地自限,就這個意義上來說,我們的生命將變得更加真實。我們得以進入的存在層次,是讓我們的深層內在向著本然(what is)開放的層次:沒有太多的花俏把式,也沒有太多的大道理,不管是在活著的當兒,還是臨終的時刻,都可以拿得起、放得下,生命裡少了些輕佻浮誇、卻多了些喜樂,少了些痛苦、卻多了些感激。


走上臨終陪伴一途,對我來說是種福份。臨終過程的相伴隨行,讓我脫胎換骨,變得「更能察覺神的存在」,察覺奧祕的存在。從事臨終陪伴會讓人認識到,就如馬丁‧布伯(Martin Buber)在他處所言,自己是「被深深地包含在宇宙川流不息的生命裡」。生命以其浩瀚和輝煌——遠非我們所能想像——所開顯出來的,其實是我們的本性。我們在臨終過程所見證的心靈轉化,讓靈性這股伏流清晰地浮現,它始終如一地引領著我們反璞歸真,往內走向超越。在返歸的路途上,靈性這股伏流會愈來愈活絡,最後成就生命的圓滿。

 

隨著人生的歷練變多,省思的能力增加,我們對「厄逆」的理解愈發成熟深刻,能夠體會老子說的「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」的道理。「厄逆之路」一詞從概念來說,反映的絕不僅是生而為人的痛苦和悲哀,它也反映出返歸之路「簡約即豐饒」(less is more)的特質。厄逆之路出現在先前提過的心識演化轉捩點,它是催生改變的乘具,心靈轉化的道路。在此,心靈轉化是以割捨的方式進行。隨著一道道分別心陸續癒合,心靈整全的程度愈來愈深,我們逐步將非本真的東西拋諸身後。弔詭的是,當我們愈來愈能割捨,我們會發現,割捨反而有所得,當我們把無足輕重的事從注意力裡移除,反而更有作為,愈能反璞歸真。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這也可以說是去除假象、顯露真實的過程。有人問米開朗基羅是如何雕出「大衛像」時,他答道:「大衛早就在那大理石裡,我只要把多餘的部分去除掉就行了。


對美感體驗或創造歷程愈有瞭解,也愈能體會「厄逆之路」。以繪畫和音樂為例,不論是創作或欣賞,當我們體驗到藝術品的整體性,亦即不僅感受到顏色及形狀,或節奏及和聲之外,也同時感受到烘托主題的必要留白或「陰性」空間(”negative” spaces)時,美感的體驗於焉誕生。佛家以「大空」(Great Void)稱呼存有本源,便是深諳箇中道理。布伯(Martin Buber)則稱之為「居間」,使萬物產生關聯的凝結力。能夠領略整體性、領略事物的完形、領略留白所蘊藏的兼容並蓄的特性,就會感受到美。


生命的化育,絲毫不下於藝術創作。從存有本源脫身而出,到發展出個我意識的這段演化弧裡,我們以注意力為媒介,從「背景」裡創造出「形象」。在返歸之道上,也就是個我回歸存有本源的這段演化弧裡,我們把注意力放到了「陰性」的部分,亦即存有本源的空性,藉此把「形象」回歸「背景」之中。這是充滿美感的作為,也是一種創造活動,就像所有曠世傑作,往往饒富意蘊。這道理很簡單,因為重新變得完整、回歸本真(the Essential)的歷程,正是創造人的過程——人是首先自我體現,繼而要體現神的存在。


臨終過程加速了心識轉化這自然、漸進而根本的過程,而這個過程通常是出現在選擇走上返歸之道的人身上。在臨死經驗裡與末期病症搏鬥,心靈從而蛻變轉化的過程,正是不折不扣的一條厄逆之路。走在這條坎坷路上,我們吃盡苦頭,剔除虛幻不實、非關本真的一切,心識和我性從而邁向嶄新的次元。與末期病症共存是「為道日損」的一種體現。我們每天都會割捨一些東西,也許是某些執念,也許是某些愛惡,我們對自身的虛幻認同或自我界定一天天剝落。 

 

抗拒是把本然拒於門外,臣服則是坦然迎接本然。

抗拒是痛苦的,慾望是一種逆向操作,因為逆向本然,所以是苦的根源。

我們畫下了如此之多的防線與界線,把不想要的一切拒斥在外。這情況又如威爾伯所說:「每一道防線也是一條戰線,人就是這樣陷入困境:防線愈是堅固,這場戰就打得愈久愈兇。愈是貪戀歡愉,肯定愈害怕痛苦……愈是緊抓著生命,死亡就愈可怕。

臣服是消抹分界,泯除分別心,不再區分要什麼、不要什麼。於是抗拒消失了,而盤據在自我感核心的,說來就是抗拒。二分的世界就此消散,心靈豁然迎向太一。

修行就是要移走這最後一道障礙,即使是在最微小的抗拒都要引發恐懼的情況下:

勇敢放開你的手,
在懸崖的邊緣,
置小我於死地,
真性就此自然展露,
在那之中,
無生也無死。

真正的臣服,沒有別的,就是我們終於認出自身內在更浩瀚更深邃的存有,認出自身的本性。 

 

 

── 摘自 凱思林.辛 Katheen Dowling Singh, Ph.D.《好走:臨終時刻的心靈轉化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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